据学院里的前辈们说,八十年代「文化热」期间,北京的文艺青年人手一本《存在与时间》,只可惜大多数人既看不懂也没空看,就那么摆在书架上,存在了几十年时间。
到了二十一世纪,文艺青年们总算明白过来,世间理论千千万,海德格尔算是最难自学的那种,《存在与时间》又是其代表作,盯着读上半年一年怕也是入不了理论的大门。
可要我说,《存在与时间》又能有多难呢,无非是些想法,让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物变得更复杂、更困难的想法。只要费劲去想,总有人能想出一百个这样的主意,然后凑成一个专栏,或是出版一本哲学册子。谁要是不相信,就看看身旁的门,然后问问自己:门把手是什么?
与各式各样的门相比,门把手不过是赠品。如果说门尚可根据其材质与做工区分用途,像是轻盈的木门用来隔开房间,厚重的铁门放在家门口防盗,半透明的各式玻璃门就满足了大公司对开放与封闭的双重追求——那么门把手,管它是铝的铜的还是铁的,最重要的是扭动它的那一瞬间,门能自然地打开。
仅就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而言,门把手最好是隐形的。设想一下,在你每天上班下班经过的那么多扇门中,到底有哪个门把手受到了你的注意?摇头。那恭喜你,你活得很顺利。点头。那真抱歉,你肯定遇到了一个不好用的门把手,可能拧不动,可能划伤了手,也可能噪声太大吵到了旁边的朋友。
门把手代表了一整类事物,或许可以称之为「功能品」。物如其名,功能品是某种「功能」的物质化身,它依赖于别的事物且只为别的事物而存在,像是门把手之于门(为了开门),或是壶柄之于壶(为了倒水)。功能品与其宿主间的关系是不对等的:
尽管每个门把手都想找到一扇属于自己的门,却不是每扇门都想要门把手。一旦门有了别的打开方式,像是推拉门、旋转门或是红外感应门,那么把手就成了一种亟待去除的累赘——任何一个现代人都不会忘记,与老旧丑陋的把手门相比,一扇无把手的门是如此光洁、一体、现代。
好在仍有人深爱着把手。1986年,作为一家已有百年历史的五金厂商,德国 FSB 公司(Franz Schneider Brakel)决定召开一次「门把手工作坊」,以唤醒人们对把手的重视。显然,不止一位设计师对这种荒唐的举动感兴趣。会议当天,包括彼得・艾森曼(Peter Eisenman)、矶崎新(Isozaki Arata)、迪埃特・拉姆斯(Dieter Rams)、亚历山德罗・门迪尼(Alessandro Mendini)、汉斯 · 霍莱因(Hans Hollein)、马里奥•博塔(Mario Botta)等人在内,十位知名设计师与建筑师一起探讨了各自的设计理念,以及这种理念要如何应用在门把手上。
在会议记录(也就是一本名为《门把手:布拉克尔的工作坊》的目录/图书)中,来自西德的拉姆斯将设计过程看成等边三角形,这种强烈的逻辑感也体现在他的把手上;意大利设计师门迪尼说设计过程就是一座迷宫,要不断搜寻才能找到出去的路,他的把手也具有这种魅惑的品质,仿佛不是为了开门,而是为了让人留在门的这一侧;至于博塔与霍莱因两位建筑师,前者的作品并未超出其崇敬前辈——勒・柯布西耶(Le Corbusier)——的影响,后者的作品倒同其建筑作品(像是位于深圳的南方博时基金大厦)不大相称,更多体现了赖特(Frank Lloyd Wright)与富勒(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)等人的影响。
其实早在 FSB 的门把手工作坊之前,设计师们就喜欢重新设计一些基本日用品,尤其是椅子。无论是新人设计师想要闯出名气,还是已成名的设计师希望稳固地位再有一两款产品留名设计史,一把椅子(里特费尔德的红蓝椅,或是与之风格完全相反的剑持勇的藤椅)都是最好的选择。可椅子虽小,至少是一种功能与形式相匹配的单位,也就是说,既不是功能品也不是装饰品,而是相对独立的自在之物(thing-in-itself)。
在此意义上,FSB 的门把手工作坊无异于一次冒险:若失败了,门把手只好永世作为五金配件存在;若成功了,门把手就拥有了一种新的智识与文化意味,从不起眼的附属品成为一种自在之物(难以置信,这几乎是一种可以脱离门而存在门把手),甚至进一步成为一种独特文化理想的代表。当然,深刻嵌入到物质世界与商业世界中的设计梦想终究是局部的:尽管并未公布不同型号的销量,可 FSB 后来的确生产出了工作坊中设计出的所有把手,即便其中部分把手并不符合 FSB 后来定下的 「优良把手」的诸多规范。
这并不是一种营销和商业运作的背反(的确有研究者将这一工作坊看成一次极其成功的设计营销),而是最为深刻地揭示了当代设计中,物质与文化的冲突——或者更简单地说,赋予不起眼的功能品以意义的难度。在所谓功能、形式甚至文化的接合点上,FSB 宣称,自己希望根据把手(handle)的概念,根据其历史文化进行生产。这种概念与历史是相当德国化,甚至有些海德格尔式的存在主义意味:
德国人当然不会忘记,海德格尔的《存在与时间》就是一本关于「把手」的书,所谓「在手」(Vorhandenheit)与「上手」(Zuhandenheit)两种特性,其实就是人与把手的不同关系。在「在手」状态中,人与把手并未彼此交融,而在「上手」状态中,人与把手合为一体,把手消隐了,门仿佛自己打开了自己。
这或许看起来有些像广告,可是谁又会专门去买一个进口门把手呢?门把手或任何一种功能品都不需要文化和历史。没人会注意它们,除非它们不再好用。这或许就是本文的最终目的,劝告每个关注现代设计或是现代生活的人,劝告每个活在一层层门内的的人,都能在下一次离开或进入之时,在转动门把手的那一瞬间,仔细听听它的声音。
现在,让我们再次回想这个简单的事实:门把手在门上。
本文参考了彼得・多默的《现代设计的意义》一书。